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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听茶林山这名字,还以为是普通的茶山,其实到了跟前,才知此山也是挺高峻的,只是没有毛人谷这般幽深宽广而已。

其上亭台楼阁,繁花异石,飞禽走兽,碧潭银瀑,目不暇接。而天师观便坐落于它的高巅。提刑司人马一路登攀,来到天师观中,正是上午巳时。

住持自号清虚散人,五十左右年纪,黄发黄须,连眼白也泛黄,看着少了些出尘气,而多了些烟火味。

宋慈出示了腰牌,自报了姓名,自道了来意,清虚散人一面听,一面频频点头,等宋慈说完,才慢悠悠道:

“宋大人所说的这个‘毒阎罗’,俗名左巢,道号‘常清’,但他其实只是观里的一个打杂,平时就是种菜、买菜、烧火、做饭。

他是八年前自己来投的,说是蜀中人氏,蜀中大旱,才来此地谋生。贫道见他人虽丑陋,但心思灵活,手脚利落,便收留在观中。

由于观中有藏经阁一座,向观内弟子开放,而阁中所藏,除了道经之外,最多莫过于历代医典,左巢虽非我观中弟子,但却也颇好读书,我念其有慧根,网开一面,准他入藏经阁读书。

谁知此人心虽灵敏,而性却顽劣,他不看道经,只看医经,这倒也罢,可虑的是,他偏好钻研一些霸道方子,到后来又专攻毒药,毒物,毒方子,并为此如痴如狂。

更有甚者,他为了试验这些毒药,毒物,毒方子的药性,竟偷偷趁炒菜做饭之机,将毒下到其中。我观中弟子吃了他做的饭菜之后,上吐下泻的有,走火入魔的有,疯癫致狂的有,耳聋眼瞎的也有。

要不怎么说此人阴险,他下毒也并非连续每天都下,而是会隔很久,待前事被人忘却了,他再启动后事,直到有一天下毒之时,被我观中弟子活捉,这事才算败露。

不料此人竟还会武功,三两下撂倒了我的徒弟,便跑出观中去了。直到那天,我才惊叹此人隐藏之深,可是悔之晚矣。”

宋慈道:“原来如此,这么说来,此人还不是被您给赶出天师观的,是他自已逃出去的?”

清虚散人道:“是啊,所以外头的传言很多都是捕风捉影。”

宋慈道:“既然左巢毒害了观中如此之多的弟子,天师观难道就无动于衷吗?”

清虚散人道:“谁说无动于衷啊,当时他跑掉之后,我亲率观中弟子,分多路去追,不想此人身手敏捷,行动如风,加之此地多山,多树,多密林,他又偏偏穿梭其间,如野兔般乱蹦乱蹿,终究还是被他跑了。我们无奈之下,只好报了官,官府也组织人力多方搜索,可茫茫大千世界,藏龙卧虎尚且不易发现,何况一人?

我们也是过了多年,才知他落脚在十里之外的黄云谷,但到那时,即便知道也无能为力了,因为根本没人能冲破他布下的‘毒阵’了。官兵过去,也无非白白送死。

但虽说无法冲破,仇恨也是无法磨灭的,我们天师观虽与黄云谷只隔十里路,然而却是不共戴天,老死不相往来的。我们巴不得这个‘毒阎罗’能被高手所杀,以解天师观多年之恨啊。

不说别的,如今四方百姓都知这个臭名昭著的‘毒阎罗’,是从我们天师观出去的,他们一腔愤怒不敢去‘毛人谷’发泄,便都发泄在了天师观与贫道的头上了。

前几年,三天两头有人来天师观谩骂,打砸,泄愤,如今虽然泄愤者少了,但天师观的名声也已被左巢给彻底败坏了。

在左巢出事之前,天师观香火旺盛,香客不绝,您再看看如今,门可罗雀,场面何等凄凉。这都要怪左巢这个畜生啊。”

清虚散人说得情真义切,宋慈等人不禁为之动容。

宋慈既无法反驳,便只好提出告辞。但清虚散人却要坚留宋慈一行在观中吃饭。他说冯天麟杀了毛人谷的毛人,除掉了左巢这畜生的罪恶帮凶,帮天师观出了一口恶气,这顿饭无论如何要在天师观中吃。

清虚散人说得真诚,宋慈一看随从,也就萧景,周辕,冯天麟,王勇四人,并不太多,也便恭敬不如从命了。

清虚散人见宋慈答应了,便高兴地叫来一个年轻道士,道:“怀清,今日提刑司宋大人在此用餐,你替我传达下去,午膳务必精心准备,不可怠慢。”

怀清道:“是,道长,会好好准备的,请放心。”

清虚散人道:“下去吧。待酒温饭熟,再来相请。”

说完将手一挥,怀清便兀自退下了。

宋慈望着怀清远去的背影,道:“道长切莫太过客气,粗茶淡饭即可。”

清虚散人道:“宋大人勿虑,贫道自有分寸。”

宋慈道:“既如此,宋某也无话可说。眼下用膳尚早,不如观中走走看看,道长以为如何?”

清虚散人道:“贫道正有此意。宋大人请。”

于是宋慈等人便在清虚散人的引导之下,随意在观中散步,说说笑笑,消磨时间。

到了午时二刻左右,怀清又找到宋慈等人,说酒食已备,并将众人请到了专供清虚散人用膳起居的地方——宇泰定斋。

宋慈一看这个斋名,就知道它是出自《庄子》一书,便一面看着“宇泰定斋”的匾额,一面吟咏《庄子》中的话道:“‘宇泰定者,发乎天光’,好名,好名啊。”

王勇道:“四个字的房名好像从来没见过啊。”

宋慈笑道:“不然。本朝的东坡居士被贬惠州之时,修房建舍,定立房名,便喜欢用四个字。如‘德有邻堂’,‘思无邪斋’便是。”

清虚散人笑道:“宋大人说得是啊。不瞒您说,贫道这四个字的斋名就是从苏东坡这儿得来的灵感。只不过他是取自《论语》,贫道是取自《庄子》,儒道有别嘛。”

正说着,进来两个举着托盘的年轻道士,托盘内好酒好菜,香气四溢。年轻道士一碗碗都放在桌上。

清虚散人道:“开始上菜了。宋大人,各位大人,坐下来吧。”

于是宋慈等人也便来到桌前,一一坐定。两个年轻道士端着托盘,又一连上了几回菜,才将房门一关,出去了。

宋慈等人看着一桌丰盛的酒菜,个个有些发蒙,清虚散人也看出了众人的诧异,便解释道:“宋大人,诸位大人,我们是正一道天师派,不戒酒肉,只有‘四不吃’而已。”

宋慈道:“‘四不吃’?是哪‘四不吃’,愿闻其详。”

清虚散人道:“不吃牛,因其劳。不吃乌鱼,因其孝,不吃鸿雁,因其贞,不吃犬,因其忠。是所谓‘四不吃’。”

宋慈道:“牛因其劳,雁因其贞,犬因其忠,都好理解,乌鱼和孝有何关系,希望道长为宋某开解。”

清虚散人笑道:“宋大人有所不知,因乌鱼每到产卵之时,两眼如瞎,无法觅食,而小乌鱼为防其母饿死,便会主动游入母鱼嘴中,甘愿充当母鱼之食物,岂不孝心可嘉吗?”

宋慈摇头道:“就这一条宋某还是接受不了,从小鱼来说是孝,从母鱼来说岂非残忍?”

清虚散人道:“母鱼双眼如瞎,不能视物,它也不知所吃的是自己生的崽啊。”

宋慈道:“这中饭被道长这么一说,气氛有点沉重了。”

清虚散人笑道:“不说了,不说了,来,各位大人,吃酒,吃菜,把这气氛调一调。”

清虚散人的热情健谈,令宋慈等人如沐春风,这顿中饭最终吃得谈笑风生,其乐融融,双方都非常满意。

酒足饭饱之后,宋慈便说要回去。清虚散人殷勤不减,又亲自将宋慈一行送出山门,直至山脚,眼看着宋慈等人上了马,往前行去,他才转身兀自返回了。

他一走,宋慈便收了笑脸与和气,表情立时变得肃穆起来了。

“各位饭吃了,酒喝了,人家也热情招待了,怎么样,谈谈此行的看法吧。”宋慈道。

萧景道:“天师观十分可疑,清虚散人十分可疑。”

宋慈道:“是吗,具体说一说,让大伙听听。”

萧景道:“天师观自从出了‘毒阎罗’之后,名声已毁,香客已绝,这个不假,清虚散人没有说谎,我们从进去到出来,也没见什么香客。然而再看天师观中的道士,却个个好吃好喝,油光满面,衣着光鲜,试问钱从哪来?这是可疑之一。

其次,既然天师观失了香tຊ客,少了香火钱,为何天师观中不见萧条破落气象?其楼阁,其摆设,为何还这般讲究,透着富贵之气呢?这是可疑之二。

还有,整个天师观,从楼阁到摆设到人,都是光鲜亮丽的,为何观中所供奉的尊神,不管三清还是玉帝,其头上,其背上,其肩上,却落满了灰尘,没人擦拭呢?这是可疑之三。

有此三处可疑,恐怕天师观并不简单啊。”

宋慈打趣道:“萧景不地道啊,人家好吃好喝招待他,他却时时处处在挑人家的毛病。不过宋某要说,这毛病挑得好,挑得妙。何为提刑司?专挑坏人毛病,专使坏人不快的,就叫提刑司。”

众人朗声大笑一番,心情又不觉松弛了下来。

宋慈又接着道:“方才萧景说了天师观三大可疑之处,下面宋某再补充几点。其一,午饭前,清虚散人陪我们在观中散步之时,神情一直是紧张的,警觉的。中间,宋某想去一些地方,都被他以‘无甚可观’为由阻止了。

其二,从常理来说,送客人出门是没错的,但从没听说从山上一路送到山下,非亲眼看着客人上马离开而不罢休的。

宋某原本以为,清虚散人大概送我们出了山门,也就回去了,或者顶多再往下送个百数十步,也就到头了,实在没想到,他会如此执着地送我们到山脚。

而且这中间,宋某一再请他返回,他都不回,说我们是贵客,理应送到山脚。果真如此吗?还是他在恐惧什么?非要亲眼看到我们离开才安心?

其三,不知你们发现没有,就在山腰处的荆棘丛中,缠绕着一条女人的发带。”

萧景,周辕等人面面相觑,都说上山下山之时,都有留意山路两边,但这条女人的发带确实没有发现。

宋慈接着道:“如今是草木繁茂的四月天,茶林山上绿树芳草,苍翠欲滴,而这条女人的发带又刚好是绿色,不仔细看,再加几分运气,实难发现。”

萧景道:“会不会是某位女香客,发带没系牢,而茶林山上,山风又大,便在上山下山之时,被风吹走了发带,缠绕在了一旁的荆棘丛中?”

宋慈道:“从发带面料的质地与色泽来看,这发带不旧,甚至可以说是崭新的,它遗落在山路边,应当就在这几天之中。

而天师观是坐北朝南,上山之路,也是由南往北,蜿蜒地通上去的。如果说这女人的发带是因为没有系牢,而被猛烈的山风吹到路边,那么最近几天刮的是东南风,这发带理应被风吹到西坡才对。怎么会落在东坡的荆棘丛中呢?”

萧景道:“大人是什么看法?”

宋慈道:“宋某的看法,这发带是被人故意抛掷出去的。只有借着人力,这发带才有可能落在东坡之上。否则,无风之时,就自然会落在山路上,有风之时,就会被东南风吹到西坡。”

萧景道:“女人为何要故意扔掉一根崭新的发带呢?难道说是被人强行掳上山去时,慌乱之中,灵机一动,摘下自己的发带,抛在路边,以引起过往之人的注意?”

宋慈道:“没错。你方才不是说了天师观的三大可疑之处吗?宋某也补充了清虚散人的种种可疑之点,宋某认为,这天师观,并非是真正的道观,道观只是虚有其表,实际更像是强盗的山寨。

这伙强盗,显然比其他强盗要来得狡猾。他们懂得伪装,说得明白点,就是让强盗窝以道观的形态存在,让强盗以道士的面目出现。从而瞒天过海,混水摸鱼。

如果想法更加大胆一些,宋某甚至怀疑天师观与毛人谷之间有勾结,清虚散人与‘毒阎罗’左巢是一丘之貉,狼狈为奸。”

宋慈的这一说法惊得众人张口结舌,萧景也是深受震撼,但他一向知道宋慈的作风是严谨求实的,从来不说没有把握的话,而一旦说了,就想必是已有充分的依据在手,便向宋慈请教如此推测之理由。

宋慈道:“清虚散人说‘毒阎罗’左巢是蜀中人氏,是八年前来到此地的,之所以来,是因为蜀中大旱……这话完全是胡编瞎造。他或许不知道,宋某在升任广南东路提刑官以前,曾经做过一年左右的司农丞,对于我大宋各地的丰收,饥馑,水涝,干旱等情形一清二楚。蜀中各地,如成都府,嘉定府,潼川府等地,已经连续十多年风调雨顺,五谷丰登了,何来的‘蜀中大旱’?可见清虚散人是满嘴胡说,信口开河。

由此可以想见,他所说的有关‘毒阎罗’左巢的身世,经历,所作所为,入观出观前后的种种事情,也必不可信。

现在宋某的看法,是倾向于清虚散人和‘毒阎罗’左巢,有计划,有预谋地布下了这场巨大阴谋,实施了这起惊天大案。

该阴谋大致来讲,共分两步。

第一步,先由精通医术与各种毒药毒物的左巢,进驻黄云谷,并在黄云谷豢养,培植大量毒物,并驯化黄云谷中的毛人,来进一步营造黄云谷的恐怖气场,败坏黄云谷的名声。

而黄云谷一旦变成‘毛人谷’,其恐怖的名声传扬开去之后,直接的一个影响,就是黄云道几乎荒废了,惜命的富人贵人们,更是不敢走黄云道,而纷纷选择走茶林道了。而至此,也便来到了阴谋的第二步。

这第二步,完全是承接第一步而来。当那些有钱人不敢再走黄云道,而改走茶林道之后,茶林山上,天师观中,清虚散人及其门徒们,便可伺机动手,杀人越货了。”

萧景叹道:“下官明白了,原来这是一出‘声东击西’之计啊。这很像是我们用簸箕在河里抓鱼,手脚拼命在河水的上游使劲,驱赶鱼群往下方游去,因为簸箕的口子就张在河水的下游了。

而‘毒阎罗’左巢与清虚散人之间也是如此配合的。一个拼命把毛人谷塑造成一处恐怖之地,连累黄云道也从此无人敢走,至少富人们惜命,是全都绕到茶林道去了。而茶林道便在天师观下,清虚散人正好张开口子,在茶林道上等着富人们如鱼群一般的游进来。”

周辕道:“难道说毛人谷中发现的那套富人血衣,也是清虚散人故意扔在那儿的?”

宋慈道:“没错。他们就是这样混淆视听的。人,明明是茶林道被劫被杀的,而血衣仍然扔到‘毛人谷’去,造成一种富人路过黄云道,被‘毛人谷’中的毛人劫持杀害的假象。

你别忘了,就在来天师观之前,我们已经通过血衣上的血迹,推断出死者的被害时间,是在昨日深夜或今日凌晨。如此深更半夜,还有哪个富人会走黄云道?程掌柜不是也说此人古怪吗,明知前路危险,还偏不听劝,非要半夜来走。其实此人何曾走过黄云道,最有可能的,是人在茶林道被杀,血衣连夜被扔在了‘毛人谷’中,以使杀人之名,嫁祸谷中的毛人。

而如此一来,毛人谷也会越传越可怕,那么,游向茶林道的鱼也便越来越多。其结果便是养肥了天师观中的这一帮假道士。”

萧景道:“如果真是这样,则‘毒阎罗’左巢的收入来源,其大头也一定是来自天师观的分红。什么制毒贩毒,也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。”

宋慈道:“哪来那么些人去‘毛人谷’这种地方购买毒药的?买了毒药又想做什么?左巢要是想靠这个发财,无异于痴人说梦。沈福仪说‘毒阎罗’左巢的一大收入来源是杀人越货,这才是说对了,只是他不知道左巢杀人越货的真正手段而已。”

周辕道:“大人接下去有何打算?”

宋慈道:“先回客栈,等到夜色降临,派天麟潜入茶林山,暗中侦察。如果真像宋某所推断的那样,则天师观必于夜间会有动作。”

于是宋慈一行便先回了黄云客栈。冯天麟一到客栈便先休息了,以便养足精神,应付晚上的行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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