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黄包车平稳前行,车内,我安静地坐着。
“唱戏几年了?”薛万崇漫不经心地问着,
轻轻转动拇指上的翠玉扳指。
“回薛四爷,我七岁那年进了戏班子学唱戏,
如今满打满算有十三年了。
”“可有婚配?”“薛四爷说笑了,红萼一介戏子伶人,
哪里奢望什么婚配。
”我好似听到什么笑话,嘴角露出淡淡嘲讽的笑。
“倒也不必这么说,
如今娶名角儿的可不少。
”“别人命好,我可不敢奢望,就只盼着能多唱几台戏。
”我说完后,薛万崇没有再说什么,两人一时无话。
自那日后,我便经常接到薛万崇的帖子。
薛四爷出手阔绰,戏班老板数钱数到手软,自然乐见其成。
戏班里其他人只有眼红的份,
纷纷说我走了运,日后是要进薛家大门的富贵命。
我听了只是无谓一笑,
大名鼎鼎的薛家可是这么好进的?薛万崇作风老派,不喜欢迪厅之类的场所,
于是经常邀我到别馆,听我唱戏。
一日,我唱完戏后,薛万崇忽然问我,
“红萼是你的戏名吗?”“不,其实是我的表字。
”我喝一口甜汤,声音很轻,
“我原本姓温,家母起了名叫温华蕊。
”“那你怎么会入了戏班子?”“家父去得早,
家母后来生了病,穷困潦倒,幸得戏班老板收留,给我一口饭吃。
”“是么,
那我也可以收留你,给你一口饭吃。
”我闻言愣了愣,“薛四爷又说笑话。
”“怎么是笑话,
我可认真得很。
”薛万崇放下酒杯,眼睛盯着我,深沉如晦。
“只要你答应,
我就立刻为你赎身,然后八抬大轿抬你进门。
”我不敢和薛万崇对视,微微扭头,
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。
“薛老板家大业大,排队想要嫁的千金多的是。
”薛万崇没再说话,
只是视线一直落在我的身上,如有实质。
我内心有股子苍凉。
唱戏的行当,
风光是在台上的片刻,哪有几个正经人家会娶伶人戏子。
我七岁学唱,九岁登台,
多少起起落落都看遍,风光寥落,如云烟过眼。
世人都说,戏子无情,因为一旦动了情,
都是粉身碎骨。
托薛老板的福,戏班老板见了我总是笑得殷勤极了。
也是,
我在他眼中如摇钱树托生,大略是薛老板给了他不少银元。
一日,
我如约赶往薛老板的别馆处。
刚一进去,便见一个眼生的中年男人和薛万崇坐在一张圆桌上。
对方穿一件西式西装外套,里面是挺括白衬衫,看起来就是商人的派头。
见了我后,
薛万崇对我招手。
“红萼,过来叫人,这是沪城华洛珠宝行的周翀周老板。
”原来是做珠宝生意的沪商。
我踩着细跟的玛丽珍鞋走过去,盈盈一福身。
“红萼见过周老板。
”那人上下打量我,目光直接放肆,末了抚掌大笑。
“好一个妙人儿,
薛兄真是艳福不浅。
”薛万崇正抽着雪茄,闻言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笑。
“哪里有周老板***,听闻你都娶了四房姨太太,真是坐拥齐人之福。
”周翀摸了摸手指上硕大的翡翠扳指,笑得好不得意。
“托家中夫人的福,不曾争闹不休。
”我微微抿着唇,乖顺地在薛万崇身边空位坐下。
这才发现周老板身边也坐了个女子。
对方看起来二十出头,极是年轻,烫着时下最时髦的波浪发,别着珍珠发卡。
穿剪裁讲究的修身旗袍,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珠链,手腕上更是玉石叮当。
那人朝我俏皮一笑,露出整齐细白的贝齿。
“这姐姐真好看,我叫莺莺。
”我淡淡一笑,
“莺莺妹妹也不遑多让。
”薛万崇和周翀聊生意场上的往来,我并未有什么兴趣。
心里也明白,在这样的场合,美丽的女人不过是装点而已。
我静***在一旁,
当一樽安静的花瓶。
莺莺倒是性子活泼,她面前摆了一大盒精致的糕点,还热情与我分享。
“红萼姐姐,这糕点滋味极好,你快尝尝。
”我看见那盒子上有徐记糕点的字样,
那是城里一家老字号的糕点铺,价格高昂,是专门讨有钱人家的太太小姐欢心。
我拈起一块桃花酥,轻轻咬了一口。
满口酥香,内馅绵甜,确实当得起那金贵的价格。
哪怕就这么一小块,就抵得上苦寒人家一日的餐食费。
薛万崇和周翀聊了半晌,
我在一旁囫囵听了个大概。
那周翀是特地来找薛万崇拜码头的,毕竟在津城这地界,
薛万崇跺一跺脚,城中都要震一震。
他们谈及最近紧张的局势,又说起最近外商的往来。
我断断续续听着,之前只知道薛万崇有军职,但是不知道他竟然在政商两界都吃得那么开。
我垂眼喝一口香茗,手腕上的血丝玉镯晃了晃。
薛万崇权势越大,对我来说越安全。
我倒是乐得其见。
毕竟这年头的戏子伶人,都靠达官贵人赏饭吃。
苦寒人家,
吃饱饭都是奢望,哪里有多少闲钱去听曲儿呢。
薛万崇最近点我点得勤,
我自己也得了不少银元。
我向来花销不多,便统统都攒了起来。
想着哪一天在台上唱不动了,
便用攒下的钱给自己赎个自由身。
然后再用剩下的钱买座小院子,安度余生。
这便是很好的结局了。
就在我捧着茶杯走神时,忽然听得薛万崇叫了我一声。
“红萼,
这周老板说没听过戏曲,你便随意唱一段吧。
”我回过神来,笑了笑道,
“那便唱一折《红娘》里崔莺莺的唱段吧。
”周翀极为捧场,从兜里摸出一个绿宝石戒指,
抛到我面前,那宝石绿莹莹的,透光度极佳,一看便价格不菲。
“今天我有耳福了,
都说听戏要有添头,宝石配佳人,我看正好。
”我不敢接,朝薛万崇看了一眼。
薛万崇点点头,“收着吧,周老板财大气粗,你好好唱便是。
”那莺莺也拍着手笑,“对啊,
红萼姐姐你尽管唱便是。
”我收下那枚绿宝石戒指,款款站起身,清了清嗓子,起手定身。
“紫燕单飞甚可怜,深闺寂寞又春残。
含情 欲说心中事,鹦鹉檐前不敢言。
”一唱毕,
又紧接念白。
“奴家命薄,自幼父母将我终身许与郑恒,虽非心愿,怎奈母命难违。
那日花园偶见张生,实指望得配此人,终身有靠;不料母亲悔婚。
这且不言,
适才长老报道:张生在书斋愁病交加,想是为了母亲悔婚之事。
哎!母亲,事到如今,
叫女儿何以为人?正是:忧愁无人述,相思只自知。
”我话音落下,周翀便叫好。
“好!
好一句忧愁无人述,相思只自知!”莺莺也高兴,“红萼姐姐唱腔极美,我倒是听不够了。
”我笑了笑,坐下来。
“你若喜欢,改日去白鹤戏班听我的戏,我给你留最好的位置。
”“那说好了,我一定去捧你的场!”这边厢我和莺莺约好,那边厢忽然被人视线笼罩住。
我扭头一看,是薛万崇正看着我,眼神晦暗如墨。
我一怔,
就见他塞给我一个锦缎包裹的小盒子。
“赏你的,回去后仔细收好。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