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宋嘉熙元年,二月初三,惠州归善县衙,初次接到樵夫失踪的报案。
这之后,三月,四月,五月……每月都有樵夫失踪的案例上报到县衙。半年之内,合计已有六名樵夫,在上山砍柴时失踪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失踪者主要来自归善县桃源乡,白水乡,这两个地方。因这两乡之间,有一座大山横亘其间。此山便是有名的“老松岭”。
据失踪者家属称,失踪的樵夫们,都是于清晨进“老松岭”后消失的,发动亲友上山去找,也都没有找到……
这接***生的樵夫失踪案,其实早在一开始,就引起了归善县知县刘仁昌的重视,刘知县也组织衙役上山找过,却依然没有切实的收获。
当然,其中三位樵夫的柴刀,倒是在山麓处找到了,但也仅此而已,至于他们的衣物或尸体,是一样都没有发现。直到当年的六月初四,案情才似乎迎来了转机。
那天凌晨,久违的雨水,从子时一直下到辰时,而桃源乡陈家村的村民章远,便是等辰时雨停之际,前往“老松岭”的。
章远自小体弱,做不得农夫,因此很早便向一老药工拜师,学了些采药制药的本事,出师后,定居于“老松岭”下的陈家村,就是冲着老松岭药草丰富而去的。
因此,虽然这半年间,屡闻有樵夫在老松岭失踪,却也没能阻挡章远进山采药的步伐。因为诸如“猪脚笠”,“千斤吊”,“五指毛桃”等这些岭南名药,还就属老松岭上最多。
章远的妻子李氏是劝过他的,让他暂时不要进山,等“樵夫失踪案”有了眉目再说。然而其他采药夫也是这么想的,大伙好像约定了似的,都不进山采药了,导致山下的药房,出现了某些药材供不应求的局面,而药价自然也就节节攀升了。
如此利好,便令章远终于没能听从妻子的劝告,以一句“出事的都是砍柴的,采药夫还没出过事”,说服了妻子,就这样背着药篓,上老松岭去了。
章远是带着干粮上山的,因此午饭没有回家来吃,妻子也并不怎么担心。但按以往的经验,天黑前是必然会下山来的。然而这天,直到太阳落山,章远也没有回来。
一种不好的预感,升起在李氏的心头。于是李氏顾不上吃饭,便想叫人上山去找章远,然而村民们却都畏惧不肯上山。
“你没听说大伙在传吗,老松岭上闹山鬼了,”邻居陈良说道,“有人都看见了,披头散发,白脸红牙,这几个月那些个失踪的樵夫,都是被这山鬼害死的。要我说,章远压根就不该去,我都跟他说过老松岭上有山鬼的事,他当耳旁风,不听啊。”
李氏急得直哭,只好去求陈家村的保长陈同,但陈同也对老松岭闹山鬼的说法颇为忌惮,不敢轻易发动百姓上山。何况章远本非陈家村人,他是为了方便上老松岭采药,才从外地搬来住的……
李氏见陈同犹豫不决,便接着劝他道:
“同叔,章远虽非陈氏一族,但入住陈家村已有多年,平时采了药,没少分送给村里生病的百姓。
而章远因为采药的缘故,也自学了医术,更是没少给村里的病患看诊,现在章远出事了,以后村里人若是有个头疼脑热,颠仆损伤之类的,恐怕只得上县城请郎中来治了。”
李氏这一番话,不仅陈同听进去了,在场的所有村民也都听进去了。正如李氏所说,这些年来,章远确实没少照顾村里人,包括陈同本人都曾在病急时,半夜敲过章远家的门……
“天已黑了,大伙多点火把,进山。”
陈同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,而村民们也都众志成城,做好火把,带上兵刃,便随陈同一道上山去了。
由于当天下过大雨,山路湿滑难行,众人边喊边爬,从山脚上到山麓,便已过了亥时。但放眼四望,哪里有章远的半点影子,扯开嗓子呼喊,也不见有章远的回应。而看天色,仿佛又要下雨,于是众人便都心生退意,想下山去了。
这时,陈良却站出来道:“我听章远说过,这老松岭的山腰处,有一片杜仲林,长着三五十株杜仲树,章远将每一株杜仲树的大小,老嫩,长势,都记在了本子上,估摸着哪几株树成熟了,他就会爬上山腰,去那片杜仲林,将杜仲树皮剥下,卖到城里的药店。
如今山麓处未见章远的人影,要不就上到山腰看看。山腰处有一块紫红色的***,老人们叫它猪血岩,章远跟我说过,那片杜仲林,就在猪血岩附近。”
陈同道:“可说来说去,大伙也不认得杜仲树啊,莫非你认得?”
陈良道:“要不怎么说我是章远的邻居呢,我常常看章远炮制采来的杜仲树皮,他说生杜仲直接拿去卖,价格比较便宜,但炒杜仲,杜仲炭,就会贵一些,而每当杜仲树皮炒起来时,香味便会飘到我家来,我一闻到,就跑过去看他炒药,看过几次,就自然认得杜仲树是长什么样了。”
陈同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就往猪血岩进发,陈良,你走前面来领路。”
于是村民们在陈良的带领下,继续往山上爬。
然而越往上走,山林便越密,加之炎夏已至,无数草木藤蔓在岭南的湿然之气中疯长,使得老松岭越发显得蛮荒起来。
“大家把香囊挂脖子上,以防瘴气从口鼻吸入。”陈同一面提醒众人,一面将随身所带的香囊挂在了颈上。
他是极有经验的老农,深知岭南夏天的高山里,不洁的雾岚烟瘴极多,因此佩挂香囊以驱邪辟秽,是极有必要的。
如此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的山径,终于在一片茂林中间,望到了如巨笋般耸立着的猪血石。也就在此时,陈良突然高声喊道:
“那是什么?那不是章远的药篓吗?”
众人顺着陈良的指向一望,果见不远处的林中有一只竹制的药篓,走近用火一照,可见竹篓中有不少新鲜的药草,其中就包括有好几张新剥的树皮。经陈良辨识,确认是杜仲树皮无疑。
于是众人举火四照,也果见周围有几株乔木被剥去了树皮,方知不经意间,大伙已来到章远采药的杜仲林中了。
而与此同时,众人又发现林中,那被雨水打湿的泥地上,留着一个个硕大而结实的脚印。那脚印的样子,看似与家猫无异,但用手一量,却长达五寸以上。
陈同的眉头皱紧了,他终于知道那些失踪的樵夫是怎么回事了,原来是老松岭闹虎灾了。而且从脚印来看,此虎又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雄虎,危害非同小可。
“保长,章远是被老虎吃了吗?”陈良问。
陈同道:“没错。而且此虎狡猾,它咬死了章远之后,并没在原地吃他,你看这一路向上的虎爪印,以及断续留在地上的拖行痕迹,它显然是将尸体叼到更高的山上去享用了,而那地方,极有可能便是虎洞的所在。”
陈良道:“虎擅偷袭,想必樵夫是在砍柴之时,章远是在剥树之际,不慎遭到猛虎的伏击,而尸体又被那虎叼走,才造成了失踪的假象,实际恐怕早已被吃掉了。”
陈同道:“大概就是这样。此乃大事,天一亮,我要速往县衙禀告。走,下山去吧。”
等下山回到村里,丑时都快过了。陈同和衣小睡一会儿,见天已放亮,便骑牛往县衙去了。
知县刘仁昌,县丞黄清顺,县尉彭朴,在听取了陈同所述之后,也无不恍然大悟,明白了“樵夫失踪案”的原因所在。
刘仁昌即令黄清顺留守县衙,自己则与彭朴一起,点了几十名衙役,在陈同的带领下,往老松岭而去。
众人辰时出发,午时才艰难来到老松岭山腰处的杜仲林。
晴天的烈日炙烤着山地,使得深陷进湿土中,又被晒干了的虎爪印,格外清晰。
县尉彭朴蹲在地上,仔细观察了脚印之后,对刘仁昌道:
“陈保长所言不差,这确乎是一只大虎,原来老松岭不是闹山鬼,而是来了‘山君’。”
刘仁昌道:“那就奇怪了,如果失踪者是被猛虎所食,那么此虎来老松岭,已有半年,可为何从来没人看到过它的身影,甚至听到过它的声音呢?”
陈同道:“虎性多疑而谨慎,惯于潜伏而偷袭,寻常百姓又如何轻易得见?至于从未有人听到过虎啸,草民以为跟老松岭上的毒泉有关。此毒泉位tຊ于老松岭的山巅,不管是人是兽,只要不小心喝过毒泉水的,声都哑了。”
刘仁昌道:“陈保长的意思,是这猛虎也是误饮了毒泉之水而失声的?“
陈同道:“是的,刘大人。草民年轻时,家父就常跟我说,老松岭过了猪血岩,就不是人去的地方了。山高处毒瘴毒水,防不胜防,家父还说老松岭的豹子都不会叫,叫也没有声响,那便是误饮了山上毒泉的缘故。”
刘仁昌点了点头,道:“如你所说,此虎不但雄壮,且又无比狡猾,那么想要制伏这畜生,恐怕非得请有经验的猎手才行了。”
陈同道:“为了避免伤亡,怕是只能这样做。大人不妨细想,这半年来,被此虎叼走的樵夫们,哪个不是身强体健的壮年汉子,又哪个不是有柴刀在手?然而失踪现场,却不见任何搏杀的痕迹,可见此虎是轻而易举地将樵夫们叼走的,如此凶悍霸道,常人又能拿它怎么样呢?”
刘仁昌道:“依陈保长之见,本县的猎手中,谁人可当此任?”
陈同道:“‘海平乡’十里河村的张凌汉,人称‘山鹞子’,是本县公推的第一猎手。白水乡的卫扬,年纪轻轻,胆识勇力过人,算是后起之秀吧。”
“知道了。虎灾最不可拖,刘某这便下山,去海平乡找张凌汉。”